幹細胞
MHYK/オズフィガ
櫻樹開花時,姐姐離開我們念的小學,到有著紅色磚瓦的鄰近中學進學。
吃完早餐後我們會在門口背對背,往彼此的反方向上學。
等到我的年紀足以進入那間中學,她已經換下水手服,在更時髦的制服襯衫外面繫上領帶、套上西裝外套,與上班族一起搭乘擁擠的晨間電車,通往其他城鎮有著高聳圍牆的高中校舍。
龜兔賽跑般不會縮短的時間差讓我在姐姐眼裡永遠都是小孩。
午後一點的天空只有烏雲。由於梅雨季,從踏出家門到回家為止,整個城鎮都泡進灰色的雨水裡,儘管放學時沒下雨,回家途中看見的紫陽花邊緣仍掛著濕潤的水滴。把鑰匙對準鎖孔轉開,門後的客廳一如既往的昏暗,光線無法進入,果凍狀的光線凝固在窗邊,室內被密不透風的葡萄紫包圍。
外出工作的監護人會在晚餐時間前返回,中學的課程比小學更晚下課,姐姐則在我與他們之間。少了多話的三人,屋子格外空曠,在他們回來用聲音填滿屋子以前,我都是一個人待著。這份能夠感受微粒在空氣間無聲漂浮的獨處時光,我並不討厭。
沉澱下來以後,耳朵變得格外敏銳,室內迴盪秒針的聲音為時間劃上刻度,我的腳步聲、拉開桌椅的嘎吱聲,像幫圖畫描上黑線那樣明顯。天氣好的時候,偶爾停下筆,可以聽見外面什麼人結伴跑過的嘻笑聲,一時分心,我轉頭朝向聲音來源,象牙色的日光把影子等狀分割,屋裡的我把腳跨出格子、踩平邊緣的線,熱度均勻的粉末灑上腳趾,站得久一點就會曬得發燙,彷彿只有身體前端率先踏進夏天。
好怪的感覺。
像是應和這份想法,外面颳起風,一瞬間季節又從春天回到冬末。
強風吹拂之下,家人栽種在庭院裡的植物誇張地搖擺枝椏,從窗戶稍稍確認剛接芽的梔子樹不會因此折斷,我坐回原位。
所有事物都待在必須待著的原位,或者空著某處等待歸位。
我有這樣的預感。
從前獨自留守的時候大致是這樣的。
只是,狀況變得有些不同。
拉開門剎那可以明確感覺到裡面有人。
我悄悄抽出鑰匙,與用刀一樣的方式反手握住,滴答、滴答,比秒針移動更重的聲音接連墜下,為了方便逃生,門還沒掩上,外頭開始降雨,門被我安靜地打得更開。這棟房子是可以從玄關看見客廳的格局。
「一感到不對勁就轉身逃跑」,剛來到這個家時,捲髮的監護人拍著我的背這麼介紹。
我踮腳眺望,不應該有人在的客廳裡直立式電風扇正對著牆壁運轉,沙發上有個東西裹著毯子縮成一團,接近黑色的百褶裙與灰白色的膝蓋,從毛毯未能全部舖住的縫隙露出來,印有中學校徽的手提包與牛皮紙袋一起放在桌上,旁邊則是監護人不知何時帶回的洋服人偶,張著玻璃珠的眼睛面向前方微笑。
已經沒有繼續僵持的必要。我按照往常慣例,關門上鎖,確認門鎖正常運作,才把鞋子換成室內拖。
聽到關鎖的喀啦喀拉聲響,把自己捆成蛋糕捲的姐姐慢慢露臉,像恢復生命的死人一樣抓住椅背遲緩地坐起,她無聲向我招手。
過來吧。姐姐半瞇的視線這麼說,裝著一日用品的背包從我手臂滑下,我把它放到一旁的單人座椅,原本被書包覆蓋的背部失去遮蔽竄過涼意。
是濕氣的關係?暑氣的關係?
我用手背抹過下巴,黏膩感像滲進喉嚨的軟體動物令人不愉快。
姐姐有氣無力地吐氣,深色水手服的長長袖管被汗水浸濕,晾在藍黑色的空氣裡,沙發周遭帶著異樣冷度,氛圍散佈汗的鹹腥,潮濕的布料帶著淡淡的洗滌劑氣味貼在她皮膚上,蓬鬆的捲髮也被額汗浸潤,雜亂地纏繞著她的脖子彎曲。介在成人與孩童間的臉孔泛白,經常揚起的唇線緊抿,陰沉的表情毫無生命力,看上去跟死人沒差多少距離。
與恐怖片同樣發展,原本一動也不動姐姐冷不防張開雙臂抓住我,我被摟住,膝蓋陷下鬆軟的沙發,順勢落進她的懷裡。
「好溫暖……」
不論聳起的肩膀還是背部,都隨著吐息逐漸下降,緊繃僵硬的身體線條稍微舒緩了一點,抱緊我的姐姐由衷讚嘆。
她是需要我的。
此刻的我,恐怕比以往任何時候──甚至未來任何時候都更被她珍重。
儘管這個姿勢並不十分舒適,我還是忍耐著她的擁抱。
姐姐在發抖。不知道是為什麼。
體溫與濕氣融出的汗水差點滲進眼睛,被我眨掉,姐姐溼熱的呼吸吹在背上,隔著她的肩膀看去的景色是灰階,客廳與走廊一片幽深,沒有一盞燈亮著。我只是把身體與自由出借給她,沉默地任憑時間流逝。
我搞不懂她的想法。
為什麼要忍耐?要忍耐什麼?感到痛苦的話,叫出來不就好了。
當時的我漠不關心想著。
緘默許久,姐姐呼喚我的名字。
吶,奧茲──
「我啊、」
從那個時候開始姐姐換了自稱詞,她如同強撐睡意的失溫者為了不遇難而勉強對話,用恍惚的語調敘述著。
「我呢,正在變成跟你不一樣的生物哦。」
「……不一樣的生物?」
少女瞬間膨脹巨大,柔軟皮膚龜裂綻開,底下的骨骼崢嶸竄長,向外翻成硬質鱗片,脊椎骨節拼接生長拼成粗壯的爬蟲類尾巴,孔武有力地、面目猙獰地,她微笑咧出森然獠牙。
我想像正擁抱我的這副身體變成哥吉拉的模樣。
從頸窩抬起頭的姐姐表情充滿疲憊,發紫的嘴唇溜出嘆息,她蹙著眉頭抿住唇線,嘗試用臉頰肌肉牽起嘴角。那個表情與我攬鏡自照的練習同樣拙劣。
潮濕柔軟的觸感包覆手指,姐姐拉我的手,壓往她裝飾紅色領巾與海軍領的胸口,沒有直接碰到肋骨,掌心底下有柔軟的些微隆起,是意料之外的構造。
姐姐問:「這樣明白嗎?」
我不懂她在說什麼,不曉得該做何反應。
手掌與衣服相貼的位置逐漸累積熱度,隱隱約約的,有看不見的動態藏在底下,我想到在課堂教學看過火山岩漿的影片,我伸出右手去摸另一側,才知道那是源自什麼想像。
我側著頭,把臉貼上姐姐胸口。
是脈搏,是心臟的聲音。
近似於機器內部運轉的引擎聲響──我有過經驗,曾半夜因口渴轉醒,獨自下到廚房取水,在擴散的黑暗中摸索茶杯,側耳聽聞冰箱低沉的轟鳴。在瞳孔因為無預警亮起的光線失明前,都像不明生物體腔裡循環的呼息。
噗通、噗通。
引擎運轉著,使眼前這件機械運作的動力現在仍然延續著。
她還活著。
「……費加洛。」
我知道她藏在前髮裡的眼睛正在看我,我抬起貼得發熱的臉頰,往上直視她。
「不要死。」
言語未能妥善表達的訴求,若更明確去敘述,是希望費加洛能活下去。
沒有對我的要求表達肯定或否定,費加洛無聲地微笑,笑的時候總會像是要哭一樣先擰起眉毛,微微瞇住雙眼,才左右壓著嘴角彎開微笑。看上去彷彿正感到困擾。
不到最後一刻,我總無法正確解讀她表情的涵義。
姐姐把放在沙發的方型枕頭換個位置、調整姿勢,撈起自己的頭髮塞進領子,「啪」地一聲側躺,她仰視著,向我張開手臂,「過來吧」,無聲地示意我也躺下,我面向姐姐倒入她的臂彎。此時我們的氣味沒有太大差別。
我伸展手臂的同時姐姐也踮起腳尖,彼此稍微挪動身體,調整成舒服的姿勢,穩定後她讓毯子飛起、穿過我的背後,完整包覆我們身體。
我在心中默數座位的個數。
斯諾的位置,懷特的位置,費加洛的位置,我的位置。
再過幾個小時以後這裡會是我們的位置。
所有人將會混雜在他們的談話聲裡,閱讀、觀劇、遊戲或作業,各自進行自己的事。
被窗框分割的雨幕沙沙作響,維持「費加洛」這個構造的幫浦聲規律得令人發睏,在頭頂微弱的呼吸變得和緩後,我閉上眼睛。
姐姐在疼痛時便窩到沙發的習慣從那時留了下來,一直至今。
░ St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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