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與音符

 

不滅のあなたへ/フシ←カハク




  

  「你喜歡音樂嗎?還是說,是對祭典感興趣?」

  不使用少年少女的外型,不死調轉腦袋,搭話前就笑臉吟吟的卡哈庫臂彎裡食物多得幾乎滿出布袋,他把笑容扯得更開。畢竟能被搭理總是使人歡快。

 

  狼先是抖動雙耳,接著緩緩甩動尾巴,風從頭頂爬梳牠脊背的曲線,順過委尖,煙白色毛絮跟隨南風逐步遠去。若是鼓起身體肌肉全力奔馳,橫豎在牠爪下的這片山丘不一會兒便能翻越,丘下的村落沒有城牆,氣味在木質籬笆間隙穿梭自如,人們汗水混雜刺鼻香氛的體味、高聲的笑、蒸煮根莖與炙烤肉類的味道、蹦跳落下的腳步、交相拍打樂器的聲響……市集壅塞紛擾而熱絡且混亂歡快,此處到彼處的訊息對狼而言僅是咫尺的距離。

  音樂,音樂。不死思考這則事項的時候曲調變了,牠聽見所有腳步停頓,鼓聲停頓,笛音停頓,咿呀作響的弦樂器隱匿聲調蟄伏土底。

 

  「我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不死這麼說。

  狼的聲嗓低沉沙啞,與人類構造截然不同的口腔咬字奇異。

  「個別拆解毫無作用,由不具意義的聲音串聯而成的連續聲調。」

 

  慶典上人們焚燒香料,在音樂停歇的空檔,舞者交替踢腿將乾燥的茴香、炒過的荳蔻與胡椒扔入火盆,拂面的風炙熱辛辣,充斥對犬科嗅覺過於刺激的氣味。

  不死是遲疑的,牠順應話題,從身體至今留存的紀錄裡搜尋可用資訊。

  發生「音樂」的時候、與「音樂」為伍的人、產生「音樂」的方法──最初對不死來說只是雜訊,音波帶給聽覺難以言喻的刺激,那些人撇下愣著不解的他為著沒有溝通意味的聲響咧嘴大笑,不死感到隔閡,這才開始嘗試解讀這項資訊並學習聆聽。

  從前不死有一處家,在大小有限卻無窮富饒的居所裡對世界一無所知。

  偶爾古古會在勞動的過程中一邊哼歌,抹布擦過地板,留下的不只水痕還有歌聲,有時酒爺與皮歐梅會加入,帶著弦線多處修補的長頸琴和單手即可敲響的手鼓,鈴提著裙襬踮起腳尖歌唱,而他無事可做,他會被迫停下職務陪在旁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搖動酒爺塞給他的鈴鐺,努力跟上落拍的節奏。

  我不知道,不死說。

  「我知道那是什麼,但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我沒有這項技能。」

 

  他們沉默一會兒,狼歪臉瞥向卡哈庫,一接觸到視線卡哈庫就笑起來,模樣與他祖先的其中幾個極為相似。

  生物會死,人類是生物,多麼豐厚的知識與力量都凝滯在死亡的那一刻。不論生前擁有什麼形體、經歷什麼,再怎麼累積都只是就此為止的經驗,未來不再增生。然而數百年前殞命的死者扒開覆蓋在屍骸上重重堆積的時光,使用寄生異形的左手,攀附臍帶相綑而成的索繩涉越長河,一再地攜帶不間斷的愛語來到不死面前佇足。

  她們是一體、他們是分割的個體。

  過剩的憎惡被理性壓抑,與對方行動共處,不死在那張迥異於女性的少年臉龐接連尋獲更多相同與相歧。

 

  「要去看看嗎?」

  「你不能否決還不了解的東西也許存在令人喜愛的可能性,即便結果並非如此,也只是確定一件問題的答案,那又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那名女性的後裔持續勸誘。

  說話時卡哈庫改變站姿,改左手扶住布袋底部,恰好是遮掩肢體的架勢。

  「更何況你應該多走入人群增加經驗,不死,你是絕無僅有的特別存在,然而世界仍存有無數你未曾知曉的新鮮事物,現在的時代充斥變化,將會有越來越多人了解你、成為我們的夥伴,你已經不必再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

  說完之後卡哈庫急切補上一句,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接著遲疑地低下頭,抿平唇線微笑盯著不死瞧。

  「無論如何,我尊重你的決定。」

 

  說教老半天,卡哈庫究竟說了什麼、圖謀什麼早就無關緊要,少年吐出的言語融入風聲、草聲與慶典中奏響的音樂。

  狼瞇起眼睛,儘管不明白意涵,這些音階仍然令身體感覺放鬆。

  名為「音樂」的東西,我不討厭。

  狼的不死輕輕搖晃尾巴,順應本能,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趴伏前腳,胸腹還沒沾上土,牠反射性地躍起後腿屈身低吠。

  「嗷!」

  換成人能聽懂的溝通,「幹什麼啊你」,意涵大抵如此。

 

  「啊、抱歉,沒想到會令你反應這麼大……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

  那張臉掛著淺顯易懂的愧疚,行李不知何時被堆到樹邊,空空的兩手無措而笨拙地揮舞,極力彰顯擦過狼尾的指尖只是無心之過。

  「讓你感覺不舒服了?抱歉、我很抱歉……不死?」

  察覺到狼想與自己保持距離,卡哈庫不再逼近,索性一屁股盤腿坐下,讓視線維持在和四腳野獸差不多的高低。

  「現在亞諾梅的狼已經很稀有,跑遍山嶺也不見得找得著一條,不死是從北邊來的吧?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銀色的狼。」

  「亞諾梅沒有狼?」

  「有的,曾經有,儘管沒有親眼見過。我想現在狼群或許存在於某處吧,只是再也不會輕易現身。」

  「為什麼?」

  「有一陣子我國武士間盛行用狼的毛皮裝飾,風潮帶到民間,數量供不應求。」

  人們獵捕過度,早早死去的狼沒留下多少孩子,後來人類的孩子也沒多少見過狼。

  我的任務是侍奉不死。如此自述的年輕武者道得輕描淡寫,毫不關切,彷彿僅是轉述別人家的事。

  說完閉嘴的卡哈庫端詳不死,唐突地高興起來,不曉得是為了什麼。

  「仔細一看,除掉體型與獠牙的話狼也與狗差不了多少,讓人不由得想伸手摸一摸呢!」

 

  這傢伙是孩子嗎?

  不死想著:確實還是個孩子,比起自己,誰都是孩子。

 

  回想米爾的姿態、氣味、重量,不死解除並收斂列西狼,把型態轉換成圓滾滾的小型賞玩犬,嬌小的前掌一爪一爪爬近卡哈庫,略帶遲疑地拍上對方膝蓋。

  呼哇哇啊啊啊,瞪圓的雙眼與嘴巴只差沒如此發響,卡哈庫交握雙掌誠摯請求。   

  「那個、不死……能夠拜託你讓我摸摸看嗎?」

  「可以呀。」

  小狗尖細的嗓音近乎童音,不死幾乎是秒答。 

  被摸不會少塊肉,敲門者膽敢作亂就把它從那隻左手拽下來,這個年紀的男孩已經強壯得不會因此死去。

 

  手足無措的少年輕輕把牠舉起,又好好放回自己大腿,潮紅的臉頰十分歡愉,無處安放的雙手在空中胡亂比劃,他深呼吸、似乎下定決心,終於摸上小狗的右手輕撫軟毛,接著手掌才貼近小狗身軀,輕柔的觸感溫暖掌心,後來動作逐步大膽,他順了又順小狗耳朵、四肢、胸腹,直到把臉埋進小狗頭頂吸嗅味道,才讓不死感到略為尷尬。 

  「……你就這麼喜歡狗嗎?」

  「並不唷?」

  回話的卡哈庫想也不想。

  「雖然不討厭、也覺得模樣討喜,我對狗倒是沒什麼特別的感情──不過真是好可愛啊,毛茸茸暖洋洋的不死觸感真好,好舒服……」

  

  好奇怪。

  那雙感情骨碌碌赤裸打轉的眼睛令不死感到詭譎。

  他放棄小狗的模樣從卡哈庫懷裡跳開,身軀在空中變化,恢復成慣常使用的人型。

  「走吧。」

  一身冬裝的少年朝向為自己穿上鎧甲的少年伸手。

  「不是要去嗎?祭典。」

 

  遠處的音樂還在咚咻咚咻奏響,人類的耳力僅能隱約聽辨幾道大力的節奏,不死抽回視線遠眺,握住他手的,則是殷勤綻出的笑顏。

 

 

 

 

 

 

05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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