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頭紗

 

妖夜綺談/TT

 

 

 

  不消片刻就要抵達無垢峽。

  他站在船頭乘風破浪,俯身調妥相機,讓自己與工具進入隨時能夠拍攝的狀態。濕冷的濃白海霧逐漸吞噬視野,只有接近船身幾十公分內的浪花還可依稀看見,刺鼻的柴油煙味讓這片幻想的景致染上世俗,驅動馬達的隆隆聲蓋過潮騷,碼頭候船時所聽見的叮囑,此時再一次在他耳邊回放。

 

  「你有老婆、女友,還是未婚妻嗎?」

  低頭點收紙票的中年男子突然這麼問,感受到他的戒備,身兼賣票與講解的乘務員歪嘴笑起來,大大小小的皺紋彷彿慣於夾曬海鹽似的,是海上勞動者特有的臉孔。

  「看小哥應該是第一次來,若帶了女伴,勸你們還是分兩趟遊覽。下個班次隔半小時就出發,時間上也差不了多少。」

  他與她面面相覷,還在遲疑,乘務員不耐煩地揮揮手。

  「我都在這裡擺渡二、三十年啦,不會騙你們的!」

 

 

 

  從前有名出身高貴的姬君愛上身份低微的平民男子,終究未能結成連理,男子另娶他人,姬君也注定嫁往別城。哀嘆不已的姬君在出嫁當日、太陽昇起前,身著白無垢投海心中,幽魂依戀不去的姬君後來成為鄰近海域的守護神。

  每逢姬君自盡的時節,海上便湧起白布般的濃霧。

  人們說:這是新嫁娘的送親隊列,將為城民帶來豐饒與繁盛。

 

  唯有一點必須謹記。

  故事中的比賣神通常是善妒的,成雙成對的佳偶難免勾起姬君被情郎背叛的傷痛,嗚噎流下的洶湧淚水會把船隻吞沒。

  姬君送嫁這段期間不許夫妻或情侶偕同出海是共有的默契。

 

 

 

  「這些不過是季風與洋流交匯形成的液態水滴發生衝突,暫時性的停滯罷了。等風向改變很快就會消散。在能見度低的海面出航本就有風險,船隻容易翻覆也是季風期常發生的意外,才不是本地獨有。」

  把易開罐熱飲喝完揉爛丟進垃圾桶,他對她說。

  「更何況近幾百年歷史裡Y鎮可沒有城堡,哪來什麼公主。」

  「說起來,經濟快速起飛接著泡沫化前,不是有一陣子全國各地都推出特色旅遊的風潮嗎?這段東拼西湊的故事,大概也是那時結合當地氣候現象包裝出的噱頭。」

  再說我與妳又不是情人,更別說是夫妻。有什麼可顧忌?

  遊覽船拖曳著黑煙駛入港口,他掏出口袋裡與雜物擠得起皺的輕薄紙票,順著隊伍依序魚貫登船。

 

 

  總體來說是一段收穫頗豐的經驗,照到理想照片的滿足感蓋過千里迢迢跑來偏鄉的疲憊。埋首於攝影的他現在才發現,不知何時起,風聲、浪聲都止息了,船隻停泊在寧靜的海域中,前後左右都包在迷霧裡,宛如光陰凝滯而止。

  起初他以為這是船家方便乘客觀覽的特別服務。

  他在甲板上暢快地散步、隨意拍照,然而船頭渡到船尾,他沒碰上任何一名乘客或船員。

 

  異樣的安靜令寒毛根根聳立,他感受到似乎有著異於言語、像是呢喃與囈語的細碎聲響,好像正被「什麼」給注視著。

  白布一樣捆住四週的霧氣在這瞬間有了實體那般令人窒息,他放開相機,一手蓋住口鼻、一手緊握扶手慢慢蹲下。汗水沿著額際滴落,他祈禱千萬不要發出聲音,試著夾腿用褲子接住……水珠閃過縫隙時他心跳漏了一拍,幸好是無聲地滲入地板,被龜裂的木紋吸收。

 

  也許一切都是幻想。

  感覺有巨大的什麼存在從海面底下通過海峽。

  他憋住氣不敢去看,僵直著身體望向高處時,正好與身在船艙窗戶裡、尚未確認過彼此心意的她對上眼神,他突然有股慾望想要喊叫她的名字。

 

 

 

  ……唉。

 

  輕緩的、飽含複雜情緒的一聲嘆息。

  異常清晰地擦過耳邊,怎麼聽都是近在咫尺的男性。然而此時此刻待在船艙外的除了他以外別無他人。

 

 

 

  難道是摀住口鼻的他在自己沒察覺的情況下嘆氣了?

  還來不及細想,引擎突然發動的船身搖晃得讓他幾乎站不住,船隻重新行駛後,人們接連從船艙走出,用氣音交頭接耳的無不是:「姬君大人!」、「姬君大人駕臨了」這樣隱密的討論。

 

  雙腿乏力的他感受到潮風再度打上臉頰,如夢初醒,他愣愣轉向海面,迅速退散的霧氣露出湛藍的海波。

  他昂起下巴、直起脖子遠眺,目的地的海岸稜線已在不遠處清晰可見。

 

 

 

 

 

 

1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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