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棺】Last dance.
她正在注視自己。
憑藉從常年工作中磨練出的感官,歐辛海因對於週遭──尤其是朝自己投射而來的動靜極為敏銳,歐辛海因知道對方用什麼眼光看待自己:估量、玩味、好感、情慾……「那個女人」現在就像一隻與獵物保持距離的貓,巧妙地伏低身軀卻管不住屁股後擺盪個不停的尾巴,以為掌控住局面,隨時能夠遵從欲望驅動本能揮舞爪牙撲向獵物帶來致命一擊──很可愛,實在是非常可愛的錯覺,可愛得她都想為這份無人捧場的再會流淚掩面。
歐辛海因往視線來源的反方向別過臉,單手支撐臉頰。點綴蕾絲的袖口隨著動作從手腕滑落一點,首先讓唇瓣輕抿杯緣、留下唇溫,再小口小口啜飲酒水。她很清楚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什麼模樣──她刻意歪斜身體,側身更能凸顯她身為成熟女性的優勢,從下巴到頸脖的曲線優美如天鵝,胸到腰桿的弧度即使裹在厚實的禦寒布料裡也顯得煽情,歐辛海因一向不喜歡自己的雀斑卻還是留著這些也許能憶起往昔的痕跡──但仍然選擇讓半張臉龐掩在陰影裡,隱去瑕疵,往下搧的眼睫比起傲慢更接近憂鬱,也因為是坐著的,因而身材不怎麼巨大……應該算是檔次不錯的貨色吧,用「那個女人」的標準評判的話。
歐辛海因一點一點地喝酒,冰涼的酒精很快被體溫化開,縈繞鼻尖的花香逐步散去,留在味蕾的是帶酸的櫻桃甜膩。她搖晃與「那個女人」瞳色雷同的淺紫色雞尾酒審視。
贗品。
這隻雞尾酒她已經喝過許多,很多,太多。
平常沒什麼感覺,如今卻有功虧一簣的衝動想要發笑。或許是很快她就再也不需要安慰劑的緣故吧?
嘰咿──鑲在高腳椅底部的踏墊陡然下陷,隔壁的空位終於坐入來客。
「嗨,給我和這位淑女同樣的酒。」
縱使是她,亦是光陰的敗者、歲月的輸家……過了這麼久,歐辛海因承認自己的記憶也許與逐漸氧化的老舊照片一樣失真,泛黃,老化。與那雙噩夢般的紫眼相比,對於「那個女人」的嗓音,她確實沒有多大把握相驗。
悄悄用手背蓋住嘴唇,歐辛海因往鄰客迅速瞟過。
但以後不會了,沒有下次了。她保證。
「那個女人」朝她拋去一記過份性感導致有幾分俗氣的眨眼。她面無表情。
「嘿夥計!也給這位淑女來一杯,我請客。」
「不了。」
歐辛海因放下交疊的腿,用手帕抿嘴。她沒看向「那個女人」,視線垂著緩慢掃過檯面,沉默示意酒保該為她結清帳款。
「哦!還早呢,我的小姐。是褓母不允許妳這樣的嬌花走暗巷嗎?這個時間就連仙度瑞拉也還想不起她的南瓜馬車呢!還是今天攝取的酒精量夠多了?來杯茶吧?換換口味?我來為妳泡杯茶,東方人對茶葉都很在行得很,不想驗證看看傳聞嗎?」
……您可不是王子,真要說的話就只是個騙子。
歐辛海因猶豫過半秒,是否該指正以自己現在的年紀並不適合被稱為「小姐」。不過以「那個女人」角度看來,確實只要是牝獸都能被呼喚「小姐」,數著數著也該輪到她了──實際上她不介意被她怎麼叫,況且「那個女人」若想再叫誰「小姐」,機會可是所剩不多。
「那個女人」連珠砲地快嘴唰完一串,隨即向酒保討要茶壺、茶杯與一些熱水,還順勢把歐辛海因該付的帳單轉移到自己名下,對於「那個女人」的殷勤熱切她沒出聲,只是置身事外地旁觀。
她說:「我該走了。」
「別說這麼無情的話嘛,冷酷的公主殿下!敝人能否有幸得知您美妙的芳名呢?」
歐辛海因古怪地看了「那個女人」一眼,想必是被誤讀,「那個女人」伸長手臂攔住她,玩興倒是收斂不少,表情看上去有幾分懇切。
「如果今晚非拋下我不可,就來跳舞吧!」
她只是納悶,這些年「那個女人」究竟是跟什麼不入流的渣滓廝混?這副社會底層物種的沒品口吻是怎麼回事。
然而歐辛海因的愕然被解讀成默許,「那個女人」不由分說地牽起她的手,雙手雙掌十指交扣,肩膀冷不防出力,將歐辛海因的手臂拉向自己,為避免兩人撞在一起甚至壓垮比自己嬌小的她,歐辛海因抬起鞋尖往後踩一步,「那個女人」往另一個方向故技重施,歐辛海因又蹬步,兩人在座位與座位間未被填滿的擁擠空間裡,搭著廣播電台隨機流瀉的樂曲,踢踏不成模樣的舞步。
……宛如一場夢。
她的手指比自己纖細柔軟,跟從前一樣溫暖,一點都不像吃人的鬼怪,蓄長的頭髮黑得發亮,刺癢的、帶著淡淡血腥氣味的,有幾綹隨著動作拂到歐辛海因臉上,曾經需要仰望的身姿已經可以輕易攬入懷裡,那雙眼尾向上勾起的灰紫色眼瞳依舊令人不寒而慄無法忘卻──多麼美麗,我的夢魘從未老去。
她們胡鬧的舞步隨著音樂趨緩。
好一陣子又笑又跳,習慣大雪山稀薄空氣歐辛海因泰然自若,她泛紅的白皙臉龐表面沁出一層晶瑩汗珠,她朝自己瞇彎眼睛,笑著的模樣如同純真無垢的少女──切換頻道的音箱播出慵懶抒情的前奏,她歡快地彈跳著步伐像一隻雀鳥,老朽的酒吧地板被踩得吱呀作響。她勾著歐辛海因的手指晃圈圈。
「來吧,最後一支舞!」
才不是,歐辛海因凝望她紫色的眼睛,順勢向前摟緊她的腰。
這可不是最後。
歐辛海因在心中反駁。
03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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