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眠


※二創;孤立協議一期/Peter Jiang



  待過餐廳內場嗎?

  那地方可是僅次於戰場、國會以及聖誕節賣場的混亂、吵雜、殺伐,每個人像前線士兵激動地大叫,忙著跑來跑去,並且仇視任何干擾自己工作的人。

  令人詫異的是,它離每個人這麼近,每天都在發生。卻有人選擇看不到它。


  令腎上腺素爆炸分泌的幾百分貝怒吼像砲彈般接連摧發,緊張再久也免不了麻痺,或許是疲倦、或許是生理機能退化、或許是無意間啟動某種防備機制,那個時刻他產生一股詭異的感覺──像左右腳個別套上不同種毛線的襪子一樣。

  聲音遠去,一切變得極為緩慢。

  一層淺薄又難以察覺的感觸貼在體表,癢癢的、緊繃卻又鬆弛的,不成大礙,卻老是令人古怪。

  「喂!出餐啊!」

  幸好這趟神遊只維持不到一秒,不至於對戰場上接連不斷的烽火產生壞影響,他仍在自己的崗位上,挽起油膩的圍裙繼續履行勞動義務。




  說來奇怪,明明華人更重視的節日還在後頭,唐人街卻入境隨俗地到處充斥聖誕音樂。一些急著掙錢的店家早早貼出年菜預購、玩具鞭炮(天曉得這些東西合不合法)和春聯紙捲,堆在聖誕樹旁邊的籃子裡擠著雪人、麋鹿、聖誕老公公與戴著西瓜帽的中國娃娃,東西文化都是鮮豔奪目的大紅色,在這裡不分彼此喜洋洋融成一片。

  在白種人眼裡,亞洲人差不多就是種開口閉口都是錢的生物。

  出生要錢、死亡要錢,正常人休息的時刻就是這些貪財黃皮佬賺錢絕佳的機會。確實難以否認亞裔移民對財富的癡迷度,當整個城鎮都是熱愛銅臭的逐臭之夫,「平安夜——聖善夜——」跟「賀新年!祝新年!」這些歌聲輪流衝出喇叭,在行人的耳道裡連環車禍,也已經讓人習慣到不行。

  倘若問,這場西洋新年後接中華新年的馬拉松,在一年又一年的此起彼落較勁下,有沒有哪個良心發現的老闆累了、倦了,願意放棄掙錢,給思念家庭或被窩的員工放一兩天──甚至是幾小時的假期?或許有,但可以確定不會是老劉。


  廚房翻炒食物的鍋鏟聲從沒停過,然而出菜的速度遠遠追不平櫃檯點單兼之催單的怒吼。

  儘管舞動所有能夠驅使的手腳,像顆陀螺來回從內場轉到外場,再從客席轉回洗手台,不管如何洗菜、切菜、備料、洗滌、端菜、收盤、清桌,以及應付客人不時拋出的質問或被迫吞納客人候餐過久必然產生的怒火,他耗盡每一秒鐘、每一次呼吸與心跳,對這場戰爭的貢獻差不多像從火場倒下一杯白開水——有幫助,但(在老劉眼裡)並不多。

  可憐的老劉望穿秋水。

  就算哭喊叫罵得彷彿尊貴的顧客即將活生生餓死在他的鋪子,仍然於事無補,節慶時節的翻桌率,似乎沒能為老劉上鎖的抽屜增加多少進帳。

  即使如此這家店的員工仍然必須如同孜孜不倦的螞蟻,竭盡所能搬回所能觸及的利潤,就算只有一粒微塵,也萬萬不可放過。



  再度想起這份異樣時,是臨近打烊。


  店內只剩吸溜碗裡剩沒幾口湯汁的大學生組合、桌面放著幾百年前的殘羹剩飯好佔據座位看電視的中年男子,與把餐館當成咖啡廳聊天的一家人──這時老劉縮在收銀台用沾黏口水的手指點收鈔票,廚房裡刷洗的聲音鏗鏘滿地,被滿身汗水與食物湯水仔細烹調過的他,身上氣味交雜,油膩得自己都不忍卒睹。

  他駝著背、利用別人的視線死角,悄悄拉高褲管確認——洗得泛灰的黑襪是一對的。看來問題不在這裡。

  一邊收拾碗盤餐桌,他逐漸明白了些什麼。異樣感更為強烈。


  節日用餐的客人都是結伴成行,成雙成對,或是三兩成行。形單影隻者極為罕見,他忍不住把視線停留在那種人身上多看幾眼。

  人們隔著他相互祝福、互道新年快樂,即使他正朝他們的杯子裝水或上菜,他們的視線總能穿透他,彷彿店內採用魔法服務或什麼最新科技系統,總之在人們的溫馨時光裡,沒有什麼背景角色的存在空間。

  偶爾有人發現他,瞬間訝異後,便往即將被收走的湯碗投入皺巴巴的鈔票或幾枚銅板,或多給予一計微笑。

  就算眼神只關注自己的同伴而無暇理會其餘閒雜人等,也沒關係。他端走盤子,轉身撈出那些沾附油漬的小費,心平氣和放進自己口袋。


  畢竟做不了彼得潘的他,只能是彼特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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