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tittle.8
【李麗眞】
狗掉的東京迷走。
春、
原來就這樣啊。
勝利感、興奮感、狂喜,以及伴隨痛楚產生的滿足,這就是獲取本應不該擁有之物的感覺,原來只是這樣啊。無論是敞開肚子大啖白吃的晚餐或是暢飲沒錢支付的酒水,就算是透過暴力抵銷償還不起的代價,如同那份無用武之地的自尊一般,實際捨棄頂多感到——哼嗯,沒什麼大不了嘛。就這樣?僅僅是「如此而已」的感想。
隱約聽見遠處呼嘯而過的警笛,救護車?消防隊?總不會是來救他的吧。
警車?事到如今不可能是來接他的吧,可惡。可惡,畜生。
即便倒臥在蛇鼠一窩的過氣歡樂街,後巷可更是見不得人中的見不得人,陰濕黏膩的氣味堵在鼻腔,每口呼吸都像是飲進污泥一樣。他記得自己最後是臉貼著排水孔蓋的橫紋趴躺,一腳卡在制服孃俱樂部上一季報廢的破招牌,生鏽的鐵架陷進腳踝讓那一帶皮膚嗑得瘙癢,藥物與酒精使得心情飄飄然,即便是在空氣中雜交的菸味粉味膠味香水味油煙味……甚至近在咫尺的水溝臭味也顯得沒那麼難聞,肉體上的痠脹疼癢不過是無關緊要的告誡。只要撐過一瞬間就沒有了,譬如倫理道德、榮譽準則,全部、都是,是這麼脆弱薄弱讓人折磨。
好舒服,就這樣,就這樣。多一點。再來、更多。
然而來了個異物對他爛醉的美夢侵門踏戶。
男人逆光佇足在巷口,毫不猶豫地進入烏漆抹黑的暗巷,這時他控制不住,嗚咽著乾嘔幾下即刻嘩啦吐出好大一灘,步履聲規律而精準,筆直朝向他、越過他不堪入目的滿腹泥濘。男人在他面前蹲下。巷外微光鍍出男人服飾線條,因此他馬上認出對方是什麼身份,男人五官被黑暗隱蔽、伸出的手指也裹著一層夜色,即便不甚清晰,卻仍然辨識得出形體。
「回答我,這是什麼?」
抓住它。折斷它。打斷它。毆打他,毆打他。看那個癟三還敢不敢囂張。
他眼珠跟著那根手指一起晃呀晃,用力搖頭甩開腦內朦朧吱喳的噪音。
「……一……」
滿嘴都是酸臭的消化物,他口齒不清地說,接著男人直起中指。
「……二。」
他跟著無聲地增加的指頭記數。
「三。」
到這裡醉意已經差不多消散掉一半,他對彷彿幼兒啟蒙的數數遊戲厭倦,耐不住煩躁扯開嗓門叫嚷。
「五啦!吵屁啊搞什麼鬼——」
尾音還沒有中止,高高揚起的左手併攏五指,冷不防朝他臉上掌摑。清脆響亮的聲音在顱內迴盪。他沒有防備,整個人愣是被打歪一邊。
「錯了,這是要你清醒一點。」
男人語氣愉快,俯身拎起他的衣領,這幾次往頭部招呼的是扎實的拳頭,比起疼痛,率先傳達給意識的是迫使腦髓發麻的衝擊,他被灌得醉酒後的腦神經上下顛倒目眩神迷。
什麼鬼啊那個,這是什麼鬼啊。
如同一條抹過穢物的髒抹布被丟開,他用手肘抵地支撐自身重量,腐敗糨糊一樣的腦袋閃過十數個會被警察毆打的緣由,無論哪一項都無法讓他此刻心悅誠服。鼻子像爛壞的水果滲出血漿,他順著快衝破頭蓋骨的怒氣奮起,還未回擊,踹向腹部的力道讓他後背撲向違規架設的室外冷氣機。腳底踩到的不知道是狗屎還是什麼垃圾一陣濕滑,混帳,他的咒罵湮沒進消化液的反芻裡。他弓起背把身體屈成ㄑ型,深陷肋下的光滑鞋尖對準了胃,他被迫不停嘔吐,男人一次又一次對準他的胃猛踢。喉嚨逆流的膽汁苦味很快就蓋過充斥口鼻的血腥。
老老實實地挨打可就不像他了。
但此刻他確實放棄了掙扎,嘴巴仍在嘟囔些什麼本人都沒啥印象的咒罵,心底卻是放棄的,「算了,就這樣吧」,反正三月末的東京凍不死人。他確實是感到疲乏的……對於生存。對於呼吸。對於可恥的自己。
夜半疾行的車輛急沖沖駛過,車頭燈帶給暗巷一瞬光亮。毫不客氣地彰顯存在的快門聲像是心照不宣的竊笑,把他從恍惚間拉回,塞進更加污穢頹廢的現實裡。
「遜斃了。」
穿戴整套警官制服的男人嗤笑。
「以前您不是挺愛這種『肢體溝通』嗎?」
男人低頭使用手機,不知在鼓搗什麼。螢幕那股刺痛眼睛的冷光照明男人半張輪廓,縱使此時面貌與過去那副娘娘腔的窩囊樣相比大為不同,他也不會漏看那小子、依然是這種他看了就火大的可恨神態……
隔著一段不長的距離,男人向他展示自己的手機,他被修理得慘兮兮的廢物癟三王八樣被拍下照,照片被傳給某人並且附帶一枚假惺惺的哭臉。當他從腫脹的眼瞼看清楚接收者的名字,真正的殺意瞬間從低迷暴漲成沸騰。
就在他要出手或出聲的當下,手機從他視野被輕巧地挪開,換成那張他憎惡到極點的臉。
「那個人看見現在的您會做何感想,應該不難想像吧?」
在那個人看見前收回也許來得及。
來,試著取悅我吧?
「前輩♥」
他的夢魘笑起來依舊是令人望塵莫及地眩迷。
072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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